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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文化大革命”中的洛南中学

来源:洛南县政协 发布时间:2016-06-24 作者:尚崇廉 发布人:政协办 浏览次数:

  日月如梭,星转斗移。历史的脚步迈入了公元1966年,这个不同寻常的年代注定将被永远载人史册。

  是年5月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8月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,是全国“文化大革命”全面发动的标志。两个会议先后通过并公布了《中共中央通知》(按照这个文件精神通过的日期,简称5.16通知)和《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》(按照这个文件精神的条款数,简称“十六条”)。这两个文件以后被称为“文化大革命”的纲领性文件。

  那个年代,讲究传达毛泽东的“最高指示”不过夜。就在“5.16通知”颁布的当天,中共洛南县委闻风而动,连夜召开常委会议发出了《关于迅速组织工农兵和广大干部、师生投入到社会主义“文化大革命”的紧急通知》,要求广大工农兵干部、师生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,勇敢地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“开火”。5月23日又决定洛南中学为五所试点中学之一。紧接着县委又派工作组进驻学校。

  从此,洛南中学这座洛南县最高学府不再平静,往日教书育人的神圣殿堂一片混乱,正常的教学秩序被打乱,师生们不再上课。校园里到处是莫名其妙的“大鸣、大放、大字报、大辩论”。师生们以“人民日报社论”为武器,向“三家村”(邓拓、吴晗、廖沫沙)、“四家店”(彭真、罗瑞卿、陆定一、杨尚昆)猛烈开火。接着又是声势浩大的“打、砸、抢”、“破四旧”(旧思想、旧文化、旧风俗、旧习惯)和抄家。女生的长辫子强行剪掉,屋檐上有滴水的青瓦被砸的到处都是,校园里一片狼藉,混乱不堪。

  8月18日,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百万革命群众和红卫兵,检阅了“文化革命大军”。精神焕发、红光满面的73岁老人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并为清华附中红卫兵宋彬彬改名“要武”。此举又为“文化大革命”推波助澜,将运动推向了高潮。

  上行下效。8月30日,洛南中学宣布成立了红卫兵组织,先后有200余名“红五类”(革命干部、革命军人、工人、贫农、贫下中农)出身的学生成为红卫兵。随后,又成立了“红外围”组织。顾名思义,这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,红卫兵的后备军和助手,表现好的可以申请加入红卫兵。就像共青团是共产党的助手一样,这是专门为出身中农“不红不黑”的学生设置的。据说,这是洛南中学的一大创举。

  红卫兵带红袖章,“红外围”臂戴红色菱形标志。“黑五类”(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)子弟吗,请“狗崽子”靠边站,不挨批斗已是万幸。从此时起,洛南中学校园,阶级阵线分明,一目了然。红卫兵身穿黄军装,臂带红袖章,手拿“毛主席语录”,在校园中趾高气扬地晃来晃去,好像比共产党员更光荣,连走路也不知想迈哪条腿了,令人好生敬畏。“走资派”见了他们,更像老鼠见了猫,战战兢兢、唯唯诺诺。“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,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”的话经常挂在嘴上。一时间,在校园中,红卫兵最“牛”,脾气也最大。有“红太阳”给我们撑腰,谁奈我何?只要看你不顺眼,不需任何手续,几个人一吆喝,任你是县委书记李伟,还是县长袁玉兰,抑或县委副书记白升华,批斗、戴高帽子、游街示众都是小菜一碟。

  可悲的是,小小洛南中学,当权派有几个?老校长是老革命,“红五类”出身,根红苗正,又是大老粗,在他身上自然捞不到什么油水。“上批黑主子,下打活靶子”的口号一提出,广大教师可遭殃了,其中,受迫害最重的是被师生们戏称的“八大金刚”。“八大金刚”的真实身份都是洛南中学各学科的学术带头人,他们中多数人担任学科教研组长,是师生和社会上公认的“名师”。下面就教师受整的情况,作一简要记述。可以说,这是不是故事的故事。

  一、王云武和洛南中学的光头

  王云武老师是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(可能是北大)的高材生,给我们带俄语课。他的课妙语连珠、情趣横生,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。王云武老师1.85米的个子,标准的运动员身材,喜欢打篮球,而且琴棋书画,无所不能。尤其是一把二胡更是拉得炉火纯青,出神入化。就是这样一位“帅”呆了的多才多艺的老师,却是教师中受迫害最重的一个,原因是他出身地主家庭,是“狗崽子”。

  在那个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代,只要你出身不好,就算倒了八辈子霉。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,是革命的就站过来,是反动的就滚他妈的蛋”,这粗俗的歌词,却是那个年代校园最时髦的歌曲。红卫兵给王云武贴出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《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王云武》。

  王云武老师爱拉二胡,红卫兵就从拉二胡为王老师罗织“罪名”。批斗会上,红卫兵提出:王老师拉一些哀伤的歌曲(如《二泉映月》)是对共产党怀有刻骨的仇恨,是为没落的地主阶级招魂;拉一些抒情歌曲(如《化蝶》)是在怀念地主阶级失去的天堂;拉一些爱情歌曲(如《柳堡的故事》)是贩卖“封、资、修”毒害学生。这样的罪名大的怕人,王老师当然无法承认。怎么办?红卫兵拿出了杀手锏——挂黑牌、戴高帽子、游行示众。帽子太高了,带不稳怎么办?有的是办法,图钉是早准备好的,摁上一颗就是。受不了了吗?谁叫你对共产党怀有“刻骨仇恨”?

  两次批斗,毫无收获。“小将们”有的是绝招。

  王云武老师平时很注重衣着打扮:一身西服,一尘不染,皮鞋总是擦得油光发亮,一头自然卷发梳得一丝不乱。爱美之心,何罪之有?但红卫兵说这是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”。你不是爱美吗?臭美,那就让你美个够。红卫兵很快拿来了剪刀,只几分钟,一颗“造型别致”的阴阳头(剪半边留半边)便理成了。红卫兵看着自己的“杰作”,欢呼雀跃,庆祝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又一“胜利成果”。

  还不承认吗?就给你来点更绝的——喷气式。

  在一片“火烧”、“油炸”的怒吼声中,两个膀阔腰圆的彪形大汉竭尽全力向后扭王云武的双臂,一个“小将”用力把王的头向上或向下拉。这“五马分尸”式的刑罚哪怕你是钢浇铁铸的铁人也难以承受。肢体好像要断裂一样,加上周围人的拳打脚踢,很快就能让你“威风扫地”。据说,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发明的这一绝招,屡试不爽。受刑者为免受皮肉之苦,往往俯首帖耳,乖乖就范。你不满意吗?伟大领袖也提倡“要武”嘛。

  王云武老师的另一罪名是因为他为我们班一位女同学辅导过功课,被强加以“道德败坏”的罪状。最后,那位女同学无法在学校呆了,只好“主动退学”。王云武最后受到的处理是最重的:开除公职,回家乡监督劳动改造。

  待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为王云武平反,时间已过去了12年。复出后的王云武在商洛学院担任中层领导,这自然是后话。

  这里要说的是,自王云武被剪“阴阳头”后,一些估计可能受到冲击的老师在一夜间都不约而同的剃了光头。在师道尊严被践踏的岁月里,哪里还顾得了文人的体面和教师的形象仪表?先保命要紧。这一无奈之举,据说有两大好处:其一,避免了再被剪“阴阳头”,使人格受到羞辱;其二,更重要的是在批斗时,使红卫兵无“把柄”可抓,免受皮肉之苦。这一招何其高也!随后,红卫兵便发布通告,宣布剃光头是对抗无产阶级“文化大革命”,并明文规定:以后没有红卫兵的批准,一律不准教师剃光头。

  十几个“光葫芦”在校园里来来往往,堪称一道“靓丽的风景”。人们见了,总觉得怪怪的,令人啼笑皆非。“光头”们见了面,也只能相视苦笑,心照不宣。在这“红色恐怖”充斥的校园里,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?

  这里要提及的是,号称“八大金刚”之一的物理教研组组长万启林老师也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,被加以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、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”被揪了出来。他又是洛南中学主动剃光头的“创始人”。遭遇和王云武老师相似,只是在组织处理时被“流放”到边远山区“充军”罢了。

  二、王智德,还是王德智?

  如上所述,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要在出身“黑五类”的人身上做文章,那就太容易了。只要给你加一个“孝子贤孙”、“狗崽子”的罪状,就够你受了。而要在一个出身没什么大问题的人身上施加罪名,也不是没有办法。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骨头里还能挑刺呢。

  我的另一位物理老师王智德被划为“活靶子”。出身没问题,加什么罪呢?红卫兵毕竟是红卫兵,绝顶聪明,智力超常。有了,就在他的名字上做文章。

  办公室批斗会上。红卫兵主持人:“狗胆包天的王智德,我们伟大的领袖提倡又红又专,提倡德育为首,而你反其道而行之,把智放在了德前面,公然走白专道路,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毛主席,和毛主席唱对台戏是什么?”

  王智德:“名字是父亲随便起的,当时没想这么多,更没有反对毛主席的意思”。

  造反派头头:“王智德公然颠倒毛主席倡导红专关系,宣扬智育第一,我们怎么办?”

  造反派群众一下子被激怒了,“王智德不投降,就叫他灭亡”,“砸烂王智德的狗头!”……

  在一片“砸烂”、“打倒”的怒吼声中,台上又是人们司空见惯的“喷气式”。一阵雨点般拳脚过后,遍体鳞伤的王智德瘫坐在地上。

  造反派头头笑着问:“王智德,你现在知罪否?”

  呼吸困难的王智德问:“我……我……反对……伟大领袖……罪该……万死……我……认罪。”

  造反派头头:“今后怎么办?”

  “今后好好学习毛泽东思想,加强改造。以后改名叫王德智。”被两个造反派架着的王智德有气无力地说。

  以后王智德就变成了王德智。

  三、刘邦汉和汉刘邦

  无独有偶,因名字受到冲击的还有我的历史老师刘邦汉。

  刘邦汉老师60年代从陕师大毕业,为支援山区教育,来洛南中学任教。刘老师学识渊博,他的课,说古道今,侃侃而谈,听他的课,确实一种精神享受。

  就是这样一位优秀教师,却因名字,招致了灾祸。请听批斗会上的录音:

  造反派:“刘汉邦,你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。你是教历史的,你知道汉代的开国皇帝是刘邦,而你却起名刘邦汉。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想当皇帝,想篡党夺权吗?”原来从容不迫的刘邦汉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,因为他知道“篡党夺权”这个罪名的份量,便战战兢兢地分辨: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。我一个小小的教师怎敢梦想做皇帝,更不敢有篡党夺权的想法。”

  在批斗会后,刘邦汉便贴出了声明:改名刘卫东。

  和刘邦汉罪名相同的还有我的语文老师刘彻,因他和汉武帝同名,也受到了冲击批斗。

  四、夜梦周的阶级路线

  夜梦周,洛南夜家店人也。他是我高中的班主任,也是我的俄语老师。他对学生向慈父一般地关爱,对学生提出学习上的问题,总是耐心讲解,诲人不倦。

  唐代著名教育家韩愈曰:“师者,所以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。”老师为学生答疑解惑,理应是教师的天职,天经地义。但因为夜梦周老师不厚此薄彼地也为“黑五类”学生辅导过作业,而被加以“阶级路线不清”的罪名,被批斗冲击。造反派给夜梦周贴出的大字报题目是《夜梦周的数学为哪个阶级服务》。

  批斗会后,我们“黑五类”出身的学生除正常听课外,不约而同地不再问夜老师问题。我们学习上并非没有问题,而是我们都有“自知之明”,怕因为我们给老师招致了灾祸。师生见面,我们总是低头而过,不和老师打招呼,我们怕连累了他。

  夜老师与世长辞后,我们高66级部分学生自发地组织起来,为这位正直的好老师举行了隆重的葬礼,以寄托我们的哀思。

  五、党广䜣老师的“滔天罪行”

  “下打活靶子”进行了不到两个月,便是“斗私批修”的人人过关。老师们哪有反党反社会主义、反毛泽东思想的“三反”言行?但当时提出“灵魂深处闹革命”的要求,每个人都要在“斗私批修”会上发言,要“紧跟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”。怎么办?老师们都在绞尽脑汁、挖空心思思索自己的问题,为自己罗织“罪名”。一霎时,人人自危,惶惶不可终日。

  党广䜣是我们的语文老师,担任商洛地区(现已改商洛市)语文学会会长、语文教研组组长。是师生们公认的名师和语文权威。他是洛南中学“斗私批修”会上发言第一人。照例,在念了一段“最高指示”,并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,祝林副统帅“身体健康”之后,下面是党广䜣的发言节录:

  “我在下班走时,有时就忘了盖墨水瓶。这样一来,墨水就蒸发掉了,造成了浪费。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“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”。我违背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谆谆教导,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,浪费了国家财产和贫下中农的血汗,对党和国家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。现在回想起来,痛心疾首,追悔莫及。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的无产阶级“文化大革命”挽救了我。今后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,紧跟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,加强世界观的改造……”。

  说着说着党老师的声音哽咽了,脸上显出哀痛的表情,同时流下了几滴悔恨的泪水。

  党老师的发言,自觉“上纲上线”,态度诚恳,认识深刻,因而取得了红卫兵的谅解,算是过关第一人。

  一石激起千重浪。党老师的发言启发了大家,于是,冷清的全场活跃起来。老师们争先发言,这个说他曾用办公用纸给亲友写过信,那个说孩子用过他办公墨水做作业,还有的说今年过年,他用办公浆糊给家里贴过对联……如此如此,不一而是。

  在今人看来,党老师的发言,只是一则笑料:小题大做,牵强附会。

  六、灾难深重的高66级

  教育战线是:文化大革命的“重灾区”之一,而高66级学生又是这个灾区最终的受害者。

  伟大领袖认为,解放后的17年,教育战线一直被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统治着,学校教育的内容始终贯穿着一条“封、资、修”的黑线。出于这个观点,于是,高考制度被砸碎了,已经作好高考充分准备的高66级学生一下子陷入了升学无望的深渊。高66级怎么办?中央指示:“延缓毕业,就地闹革命”。于是,“破四旧”、搞“打、砸、抢”、斗“走资派”、“斗私批修”、“抄家”、“夺权”、“大串联”……。两年时间在打打闹闹中过去了。待到1968年毕业,三年制高中,高66级却上了五年,后人戏称我们是“高中本科”毕业生。

  学校刚毕业,1968年10月,毛泽东主席又发出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”的指示后,高66级学生(当然不仅仅是高66级学生)又去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。这一个“再教育”又是10年。待到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,高66级学生多数已过而立之年。韶华已逝,青春不在。人生苦短,又能有几个十年呢?这是高66级学生的悲哀,更是那个时代的悲哀。

  一场长达10年之久的闹剧早已落下帷幕。“四人帮”已被订上了历史耻辱柱,刘少奇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奇冤已平反昭雪,发动和领导“运动”的伟大领袖依然躺在苍松翠柏中供世人瞻仰遗容,我们又步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。

  但请人们记住这历史的教训,请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。也深信,这样的历史悲剧在我们党内不会重演。